醫改這道難題,在三明實現了“破冰”,但利益博弈并未結束、深化改革仍在路上。
有這樣一門三兄弟:老大開店,老二供貨,掌握著家里“錢袋子”的老三,則專職補貼老大的顧客。這是什么奇怪的生意?怎么還有補貼?
這個“老大”叫醫院,“老二”叫醫藥,“老三”叫醫保。
家門分戶后,“老二”想賺錢,賺更多的錢。于是,便扯上“老大”,通過各種包裝,把一種藥變成五花八門的十種、百種,再借“老大”的手賣給患者,反正有“老三”在“兜底”;看著“老二”一副包賺不賠的神態,“老大”也不甘落后,除了幫著多賣藥,還濫做檢查、濫用耗材。最終,“顧客”受不了了,“老三”也兜不住了。
這不是個故事,而是“藥價高”“看病貴”的“病因”真實圖譜。不難看出,“藥”是核心癥結。斬斷醫藥與醫院之間的利益鏈條,正是“三明醫改”的改革方向與目標。
2012年初,福建省三明市開始“斷鏈”,其后受到廣泛關注,其模式被稱為“三明醫改”。如今“三明醫改”獲得世界衛生組織和世界銀行關注與肯定。
然而,在其聲名鵲起之后,“‘三明醫改’造成大量醫護人員辭職”“所謂的年薪制,其實根本就沒有幾個人能拿得到”“診療費大幅提價,患者負擔反而更重了”“他們設定次均費用標準、限制醫生開藥以此降低總費用,醫生只好看一半病就把病人打發回家”“‘三明醫改’是靠財政硬撐著,根本長久不了”……諸多議論廣泛流傳。
事實真相究竟如何?2016年1月,記者三進三明,走訪當地多家醫院、政府相關部門、藥品配送公司,希望廓清迷霧。
背不動的“包袱”
“三明醫改”動力源于壓力,而這種壓力的最大感受者,莫過于張煊華。老張是三明市財政局副局長,分管全市職工醫保統籌基金管理。
三明是因國家小三線建設而誕生的城市,但“未富先老”,退休人員比重頗高。2011年,城鎮職工贍養比為2.06∶1,到2015年時,變為1.7∶1。地處閩中山區,三明市經濟總量和地方財政收入,均排名福建省中等靠后。
2010年,三明市職工醫保統籌基金虧損1.4億多元,到2011年,實際虧損量達到2億多元。“這個虧損量,當時在全省排在前列,占全市當年本級財政近15%,我們已根本無法兜住底了。基金還欠付全市22家公立醫院醫藥費1700多萬元。”如此巨量虧損和剎不住的勢頭,讓搞了一輩子財務工作的老張,壓力山大。
因何虧呢?“用藥量太大。”
據衛生統計年鑒對醫院門診和住院費用的統計,2009年以來,全國醫療總費用按人均計算,5年內幾乎翻了一番:2009年為784元,2013年為1467元,年均增長率17%。福建的情況也一樣:2010年全省縣級以上醫院醫藥總收入為242.2億元,2014年猛漲至452.1億元,增長了86.67%。再具體到三明市,情況如出一轍:2005年為6.49億元,2011年猛漲至16.9億元,年均增幅為17.92%。
還有一個反證。
2012年2月,三明正式啟動醫改。第一個動作就是將省第八批藥品集中采購中標藥品目錄(三明片區)的129種輔助性、營養性且歷史上疑似產生過高額回扣的藥品品規,列為第一批重點跟蹤監控對象。三明規定:凡采購使用這129種品規的全市22家公立醫院,必須備案,醫院院長要審批簽字、開具處方的醫生要簽字備案且公開公布采購數量。
措施實施一個月后,原本一直剎不住的“醫藥費用猛漲”,終于回落。2012年5月,全市22家公立醫院藥品費用環比下降1673.03萬元。“統計一出來,我就粗算了一下,一年差不多能節省下兩個億。那上年的窟窿,不就補平了?”果然,2012年底,三明職工醫保統籌基金首次結余2200多萬元。老張的興奮,也讓三明市醫改領導小組中的其他成員看到了曙光。這說明他們找準了醫改的核心癥結——藥。
這一年,三明市將原本分由3位副市長各管一攤的醫療、醫藥、醫保三項工作,統一交給了1位副市長來管。而張煊華也成了這場改革的積極參與者。
“瘋狂”的藥價
藥價到底有多“瘋狂”?
詹積富可謂知根知底。如今是三明市委常委、宣傳部長的詹積富,從2012年至今擔任三明市醫改領導小組組長。此前,他擔任過三明市藥監局局長,之后又升任福建省藥監局副局長,早在這個任上時,他就曾上書省委,剖析了藥品招標“越招越貴”的“亂局”。
一亂,亂在“一藥多名”。全國有6000多家藥廠,其生產的95%以上的藥品品種為仿制藥。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,臨床上使用的常用藥,實際也就1000余種。而中國市場上有1萬多種。哪里來的呢?許多品種其實就是變更了一下包裝的劑量、數量、規格,之后換個名字,搖身一變,就成了所謂“新藥”。曾有統計顯示,在200種常用藥品中,有4個、5個、6個、7個藥名的,分別占到20%、25%、25%、15%。
二亂,亂在“流通層層加價”。藥廠生產出來的藥,并非直接就能到醫院,而是要在流通領域層層輾轉,一路加價:首先是一級總代,其次是多為私人承包的二級代理商,之后進入醫院還要層層過關,包括醫院負責人的許可、藥房默許列入用藥名錄、醫生答應用藥開方,到了這里后才是醫藥代表走到臺前,推介給醫藥配送公司,配送公司加價后送進醫院,最后醫院才堂而皇之地加價國家規定的15%。到患者手里的藥價,經過如此層層加碼后,可能已經上漲了幾倍、十幾倍甚至幾十倍。
剛開始,詹積富也并不明白這樣的流程圖譜。只是奇怪福建本地某制藥企業生產出來的注射用頭孢美唑鈉(0.5克),出廠價只有7.2元/瓶,本地卻買不到,出售給了河南周口某醫藥公司,這家公司再以24.18元/瓶的單價回售給福州某家醫藥公司,福州的醫藥公司最后以24.45元/瓶的中標價,配送到福建省各個公立醫院,再往后,醫院加價15%變成了28.1元/瓶。
這樣的過程,今日依舊在許多藥品身上反復上演。“這個過程叫‘過票’,實際上藥品就在倉庫不動,每過一次票就洗一次錢。”來自江西的黃斌2004年在三明第一個開辦了民營藥品配送公司,名叫鴻泰藥業。“這個行當賺錢容易,所以競爭也格外激烈。最激烈時,剛入門的醫藥代表向藥廠拿藥時,即使不加價銷售、不要發票,只要弄到過票公司開張假票,賺其中稅收也足以生存。”
不過即使搞明白了流程,三明市醫改領導小組依舊“沒轍”:藥名審批,他們管不了;流通加價,他們也控制不了。然而這張圖譜中有一道繞不開的環節,卻是他們能管到的——那就是,不管藥名如何七十二變、流通如何八十一轉,最終都得進入公立醫院,才能變現。
“三明醫改”的第二個動作,由此切入:斬斷藥品和醫院之間的利益鏈條。
圖片來源:找項目網